“你怎么知道你会过的很好?”
韦布这一句,仿佛是导演反问在世的人。
未来如此恶心,人类依然邪恶,空气如常污浊。绝望是大厦里随处可见的裂痕,却因而渗进了光。
电影拍摄完成后,胡波以自己的方式离开世界,令在世的人不得不从电影中看见他的种种绝望和希望。
死亡是一直失焦的。
于成上了自己好朋友的老婆,他上来发现,没说一句话便跳楼了,镜头对着一直站在一旁不动的于成;韦布为了帮朋友辩护,意外推跌欺负者,令他生死不明,镜头只拍着韦布的反应;韦布来到妈妈家,发现她已躺在床上死去不知多久,镜头没拍过她一眼,只见暗中的韦布;老人的小狗突然被大狗狂咬,老人一直看着而无法阻止,镜头围绕着他,直到最后才见到血泊中还未断气的小狗;朋友黎凯拿着枪来救韦布,最后却对着自己的头,镜头剪向被他枪伤的于成,在不远处凝视着他。
“但,观众若要问为什么?或者,凭什么?就会发现导演似乎正好整以暇地告诉你:让我用分钟的电影,慢慢说服你。你不一定会同意,但至少,相信你会同情。”
电影一开始就提到这则略带诗意与禅机的传闻。
然后观众会发现,剧中主要人物似乎都将这则传闻当成一组密码,企图解开他们各自面临的人生难题。
但,观众若要问为什么?或者,凭什么?就会发现导演似乎正好整以暇地告诉你:让我用分钟的电影,慢慢说服你。你不一定会同意,但至少,你会同情。
其实在刚看到《大象席地而坐》这样让人摸不着头绪的片名时,我非常好奇,除了用柏林影展、金马奖得奖作品等“桂冠加持法”外,电影发行公司会用什么方式来行销这部电影?因为在商言商,得奖作品并不一定是票房的保证。
而且以该片所显露的艺术倾向、和不那么“亲民”的片名,则很可能会吓跑一堆视艺术如畏途的观众。然后,就更不用提,这是一部长度将近四个钟头,内容不含偶像明星、稀奇古怪或魔法,而强烈考验观众体力、耐力或专注力的电影了。
《大象席地而坐》主要的故事线有四条:一个与朋友妻子偷情的黑道混混(朋友发现后因此跳楼身亡);一个为了挺朋友却意外打死人的高中生;一个跟学校师长搞暧昧,却在网络信息被公开的高中女生;一个甫被女儿送到养老院的老人。
这四个原本不怎么有牵连的人物,唯一的共通点就是:他们刚好都听过满洲里的那只席地而坐的大象。
生命会自己找出路,面临人生困境,这四个人竟不由自主地,将去看这只大象当成是一种解药?甚或是一种救赎?这看似荒谬的反应,导演用了相当大的篇幅娓娓道来,企图说服观众,这其实是人类的正常反应——当人们在被现实逼到无路可走的时候,就越会寄望那些遥远、超乎自己人生经验、而可能并不存在的事物。
满洲里有个动物园,那有一只大象。它他妈的就一直坐在那,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,也可能它就喜欢坐在那,不知道,然后好多人就跑过去,抱着栏杆看,有人扔什么吃的过去,它也不理。
也许那只象是被困的。它有着庞大而沉重的孤独,脚伤无人知晓。它没打算离开,因为它知道离开不了;即使能离开,也只是去了更大的笼子里。它只能席地而坐,等待死亡。它就如四位主角一样。
很记得韦布擦火柴的一幕,他把燃着的火柴抛上天花,镜头向上移,见到多处同样被烧焦的黑点,每个的形态都不一样;有的像飞鸟,有的像狂风里的花。火柴黏在上面,仍有火光,烧尽后,便如碎片掉落。韦布擦的火柴布满天花,那火是他给自己的一个仪式,仿佛可以烧掉什么似的。或许每次当他感到无可奈何,他就会烧一根火柴,向上丢。
这行为当然是一种反抗,是要大厦里的人抬头看到他的压抑,而一切看似毫无意义。
但没有这一点火,他就没法生活下去。
这就像盖·里奇《偷拐抢骗》里面的那颗,引发原本相安无事的各路人马因而产生互动的钻石一样,在本片中,大象也扮演着串起剧中主要角色的触媒。
稍稍不同的是,在本片中,观众和剧中人自始至终,都没真的见到那只大象?
但随着剧情的发展,观众就会发现,大象其实只是个引子,透过对这四个人物的近身描述(大量人物背影跟拍镜头,也是本片另一特色),你会发现他们彼此竟都是有所关联的。这就是前述那种拼图的乐趣,也是本片作为一部多线叙事电影的魅力之所在。
导演对剧中人物的细腻描写,让他们的言行动机变得更为立体、可信,进而让观众在观影的过程中,逐渐产生一种“同情心理”。
其实在胡波的原著短篇小说里,只有于成开首和找女友的叙事,而与电影是完全另一个结局:
我跑向那头坐着的大象。身后有人喊着什么根本听不清楚。因为我得看看它为什么要一直坐在那,这件事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一个问题了。等我贴着它,看到它那条断了的后腿。它看上去至少有五吨重,能坐稳就很厉害了,我几乎笑了出来,说实话我很想抱着它哭一场,但它用鼻子勾了我一下,力气真大,然后一脚踩向我的胸口。
如此荒谬可笑。伤害人的人终究被伤害,不同的寂寞终究无法相通,动物也是。他一直寻找的慰籍,原来只会带来更大的悲剧。而这实在太现实、太冷漠了。
当电影的改编变为四人交错的叙事,所有的涟漪终于造成酝酿已久的泛滥,最终流向未知的救赎。于成为弟弟的复仇只是虚无,他只是一直逃离自己的罪孽;逃离于成的韦布只是在逃离一切,然后发现一切的源起只是个无聊的谎言;黄玲逃离幻灭的家,逃离社交媒体的压迫,像那快要拆掉的学校一样无处容身;老人被家人唾弃,唯一陪伴的狗被咬死,他不甘于变成一个在安老院房间拿着碗来回踱步的人,最后决定拐走孙女,逃离城市。
“你可以去任何地方,可以去,到了以后就发现,没什么不一样的,但已经过了大半生了,所以之前你得瞒个谁,一定是不一样的。”
老人说罢,离去。老一辈的经历过无数苦难,去过无数不一样的地方,席地而坐的大象对于他们,根本没有意义。
“不得不如此!”
大象并没有代表什么,它或它很可能只是一种虚假希望。他们一行人来到中途站,老人说,撑不下去了,他想带孙女回去。不得不如此,要出走,不得不如此,要归去。那一场韦布和老人的讨论,我总想起黄碧云《失城》里的陈路远。
只有抱住到了彼方一定会很好的心愿,才可以支撑在此间的生活。韦布对此却说了一句深深撼动我的话:“去看看吧。”
或许,这句就是胡波在电影里给世人最简单的希望。
郁闷无法消解,压抑无从释放,已是日常。韦布走到一处铁路下的荒地,站了许久才放声大骂,向着的不再是谁,而是这个病态世界。但这世界是永远没有答覆的。
我差点忘记,这一场之后是一个在雪地里行走的主观镜头。而这片雪地,在电影一开始于成说那象的独白时也出现过。这两个片段与叙事完全没有关系,仿佛某人记忆的错置,却静静地承载了整部电影的情感重量。
城市如茫茫雪境,一切烟消云散。在这片充斥枯枝的雪地,只能慢慢继续行走。
在无尽黑暗的荒原,开往满洲里的巴士停着,众人下来,车的光足够让韦布踢毽子。而那毽子,就是那个被韦布乱骂的老人不小心踢了出来的。
毫无先兆地,那只象终于呐喊,如哀鸣,声音如此撕裂而巨大。所有人顿时立住,仿佛听见上帝的声音。他们所希望的、所相信的,就这样孤独的向他们和我们呼唤着。
所以回到家园又怎样?这是一座于他而言,已经全然陌生的城市,末日派对前人人鱼贯进场。原来此在和彼方,只是火堆与油镬的分别。
《大象席地而坐》于我,正是这样的故事。
唯一而相当重要的分别,是韦布那句“去看看吧”。四个人在城里,一日内发生的种种事情,使他们走上去满洲里看大象的路。他偷了谁的手机,手机有谁和谁厮混的证据,他上了谁的床,他误杀了谁的弟弟,老狗走了去哪,又谁给了谁一支台球棍……生活于这四个人及更多人而言,犹如一场情绪或遭遇的流转。
透过人物间错身或正面遇上,“满洲里的大象”穿针引线,扣上他们的命运。
本来这有点经典冒险小说的处理,却在电影一抹灰色的光影、不可驱离的机打声、人物所看的世界从没清晰等处理下,成为一种极致荒凉的群像。
要是说电影有胡波导师贝拉·塔尔的影子,我会说是电影同样呈现一个类似的世界,之后的世界。有些难以勾勒出来的物事,在他们的心中,在他们的生活中,破灭掉,以后要该怎么办?那就是依然得过活。
胡波的镜头极端地一致(除了最后一小时似乎有些不同),镜头追随那一场戏的主角,例如走动;以紧迫的近镜拍他们的脸,例如坐下。
近镜使观众只能看见一个只有主角的世界,全盘接收他们的言语和表情。
胡波几乎没有在近镜中变换焦点,即使画面明明有两个,甚至更多的人在谈话。除了那一场戏的主角以外,我们看不到他所目击的世界,只看见他本身。
我知道这句话像废话,可是,当韦布说“去看看吧”时就是这样。
它一方面全无说服力,一方面充满希望。矛盾到荒诞的人物和情节,充斥在整部电影中。要说我是那老人,眼前那少年提出了什么解决方法、答案,他没有;说他有给出什么保证,他也没有。
人依旧是那么脆弱,脸庞带伤又疲,他那句话弱得毫无说服力──偏生净从秽起,吊诡地,他那句话相当动人,在那个时刻道出,充满生之欲望。但是要说有什么激励人心的事物在其中,却又没有。
在最弱处,偏生最是坚强,无以名之,名之坚强。像上一秒最穷凶极恶的人,突然从楼梯倒下;支撑多年的老狗突然死去;老友突然从阳台跃下。为什么会如此?恐怕答案只有“不得不如此”。在那一天之前,那四个人可以说是白活了。直到在藏青色的天空深处,传来大象叫声时,世界才有一份渺渺茫茫,不知所起的温柔,给予他们。
可惜的是,已无法再看到胡波的下一部作品。精神和肉体终究是不一致的,人与世界终究是不一致的。不得不如此,不得不如此,韦布如此选择,胡波敢情在生命的最后时间,也有着一份和他相似的感觉。